M1:Air 530

每年夏天,我都會回來這座城市。我會花上一個月的時間在這邊住下,然後等待。等待或許是一樣會從窗外飛過的東西;或許是一個夢;或許是一個叫做530的數字。

幾年前,我與你相遇於這座城市的繁華之中。你把自己稱做機長。每個失眠的晚上,你總是歡喜於在我背上停降一架側旁印有數字530的飛機。那是你十七歲的生日禮物。你告訴我,從那時候起你就著意要為它找到一個合適的停降點,於是你失眠的日子開始了;直到我的出現──你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,是我將你自漫無目的的深淵裡撈救上來的。我只得在那些你失眠的日子裡,醒著;卻又假裝睡著,為了不干擾你的專注,不讓你敗興而歸。在那些醒著卻又假裝睡著的時刻裡,我把自己想像成一座城市,曾經;一個守候著黎明的無邊黑夜,曾經;一條有飛機起落的跑道,曾經。

曾經,是身上簇新的柏油。你頭上綁著的軟調的豔紅在一陣加速後就成了火,輾過你腳下我耿直的鮮黃的青春,起飛,然後在風中燃燒。慾望在青春裡含苞待放。對你的期盼長成了野草,在等待撐出的裂痕中綠油了一地。緊接著是千百次的著陸與起飛。你的停留總是短暫,我的思念總很漫長。

然後某一天,你悄無聲色地消失了。

房間裡空蕩得幾乎教人窒息。我躺在床沿,靜候每一道能將黧黑刺破的曙光,想像著你就是那個黎明,就算黑夜再無邊,你還是會有回來的一天。那些等待的時日裡,我哭不出來,甚至根本沒有想到過要哭泣。後來有些日子裡,我有了想哭的衝動;但我曉得那不是因為你,而是因為身上出現的疼痛。漸次加劇的痛楚幾乎使我喪失一切舊日的活動能力,長時間癱在床上讓我不期然的產生了某些幻覺:髣髴就有些什麼東西要從我體內洶湧而出。胸口翳悶得逼人,從喉嚨深處呼出的氣息幾乎就要將我那兩片龜裂的薄唇給燒灼成灰。直至異物於陰道內滑出,撕裂而至痙攣,聲音在過度的痛楚中變得啞默,徹底的沈寂緩慢了時間的流逝。在雙目緊閉的渾黑中,我儼然窺見了那癱伏於床上的,產自我腹中的異物;當下有一股染紅了床單布白的腥膻;而血泊中,是一架飛機的殘骸。

直至強烈的嘔吐感將我緊閉的雙目撐開。我以一種疲乏的目光在房間裡遊移哆嗦,才驚覺原來方才的不過是個夢。迷濛中,手裡一緊,發覺有什麼東西握著;低頭一看,是那張貼在牆上的世界地圖──原本作用以遮蓋牆身上一道不甚顯眼的裂縫。然而,卻不知道從何時起,裂縫竟變得如此的巨大;像一道深不見底的峽谷,而我在窗外的滂沱雨聲中,墜落深淵。

某個雨夜,我回到租住的房間。四下一片闃靜。有股發餿的腥膻在我鼻上螫了一下,不覺心驚。忙不迭撳下牆上的照明開關,漆黑依舊。踉蹌摸黑至窗前,猛一把掀開布簾,對街大廈牆身上吊掛著的霓虹光就如亂箭般迸射入室,插在床上的一片狼藉之中。我捂住口鼻,正欲抽身奪門而出,不覺腳下咔──嚓──啦了一聲;低頭一看,一團揉皺了的紙在腳邊滾。我把它撿起,攤展,紙白上一臉麻密的皺紋。我順著上面好幾道清晰的疤痕把皺紙摺成了一架飛機。虹光下,紙飛機機翼上方的裂紋開合處,一行字橫著:

我說:親愛的,你在嗎。

今年夏天,我又回到這座城市。在夜的荒冷之中,我與另一名男子相遇。他把自己稱做騙子。男子告訴我,每年這個時候,他都會寫下一篇小說,再把它摺成紙飛機,飛出窗外,向世界撒一個謊。某天早上,正當我佇立窗前發愣,一架紙飛機卻忽悠著從天而至,穿過我那半開的窗跌落房間的地板上。我把它撿起,湊近,機背上寫著那麼一句話:

我說:親愛的,你在嗎?

這時候,電話響起。一把熟識的聲音對我說:我撒的謊,你收到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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